今天的画家使用照片作画已经成为风气。但是我们要指出,虽然19世纪以来的西方画家参考照片作画,但他们多半并不照着相片死抠,仍然是依据长期练成的写生功夫创作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作为写实主义的一个分支,20世纪西方的照相写实主义(Photo-realism)绘画使人惊叹—人眼的视力、人手的灵巧以及画家精神的坚毅竟能达到如此的高度!虽然照相写实主义可以说是一种工业化时代的“城市风景”和“工业静物”,追求的是精确、理性、冷峻的技术之美,但它出现在我们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又有了新的意义。
与19世纪的现实主义绘画不同,当代超写实绘画不是只画眼睛所看到的三度空间幻象,而是画出画家主观过滤后的重新组合的现实的表象。在清晰、坚硬的物质表象中,诞生出和我们日常世界不同的艺术实在。事物脱离了日常的生活环境和人们通常所赋予它的特定文化含义,冲断记忆的锁链而呈现出自身的存在意义,在沉默的庄严里裸露世界的真实。首先是局部形象的真实,这种高度写实的形象和极为日常的行为、体验被重新组合并置以后,就呈现出奇异的陌生。这样,局部愈真实,整体构造的逻辑就愈加梦幻。真实性与虚拟性同步加强,画家将真实可信的东西变成不大可能存在的或幻想的东西,这正是人类梦中的意识活动特征。贝克曼曾经说过:“如果人们想理解那不可见的,就应该尽可能地深入到可见的里面去。我的目的永远是通过现实,使不可见的能够看得见。”【1】
薛广陈的作品虽然高度写实,与上个世纪90年代成名的石冲、冷军、常青等在写实技术上不分伯仲,但他的审美取向其实与前述写实画家有很大的差异,他所关注的,其实是形象的变异与陌生化。例如《俯瞰微揽》系列作品中所描绘的砖、面包和火腿等现实物品,其实并非简单地再现,而是通过高度写实与高度抽象的结合,完成观众视觉意象的心理转换。这种抽象不是将形象抽离或隐去,而是将形象截取并置于单一的背景色中,使高度清晰而具真实立体感的“工具”与“静物”,处在一个抽象色彩的平面中。在物体的上下边缘,不存在光影,它不在常见的桌面上,更像是处在一个抽象的空间中。画家试图通过视觉心理学的“完型理论”,使图像在人的视觉中产生误读,从而转换为另一种形象。为了这样一种思路,画家可以将砖块的下半部分以“晕化”方式表达出“岫出浓雾”的渐进过渡,从而增加了形象“横空出世”的突兀感,进而与现实生活中所见的物体拉开了距离。总之,“看山不是山”、“所见非所物”,艺术家与我们进行一场视觉的智力游戏,挑战我们对个人视觉判断能力的自信,让我们在惊诧之后获得一种惊奇。
薛广陈的写实绘画在高度写实中其实具有一种高度的抽象意识,他的绘画中那些高度写实的局部其实揭示了自然界内在的抽象。对这种抽象的自觉意识在当代中画家中以陈文骥最为突出,陈文骥30多年来的绘画正是经历了一个从写实向抽象的转换,从极多到极简的转型,即“抽象与具象的结合”。从写实走向“写实抽象”,或者是抽象性的“写实”。这看起来是一个矛盾的表述,但是康定斯基早就在他有关抽象艺术的著作中指出,伟大的抽象与伟大的具象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是相通的。我的理解是,那些优秀的写实主义绘画,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与物的堆积,即我们在学院课堂里写生时那种“所画即所见”,而是深入了解自然的内在奥秘之后,将具象的形象与形象背后的抽象结构进行组织构图,从而使画面获得一种坚实的内在结构的力量。(文章摘自《重新对焦—中国写实绘画新异动》)
注:
[1]宗白华译《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6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