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都说,马琳是个好人。他总是以一颗善良谦诚之心待人治艺,是一个有平民素质的现代知识分子。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具体落实在马琳身上,“好报”就是画越画越好;再用合理的逻辑解释出来,就是他身上的那种独特的画家素质始终潜在地支撑着和引导着他的手笔运动,从而产生出面貌日新的佳作。
马琳的艺术之路好比一条水流,它“盈科而后进”,(孟子语)静静地向前流淌开去。他在改革开放初期上过工艺美校,后以油画创作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那时还只能取法工细的写实这一条路,好在他有亲近乡土环境的生活与情感为底子,找到了一种北方原野风物题材,并且即兴融入年轻的他对人情关注和思想叩问,他勤劳不倦地工作,毋宁说是在摸索,这其中难免遇到有困难,这可从他以前作品中略显生硬而做作的痕迹上看得出来。后来,他的作品渐渐受到人们的注意和市场欢迎,但他并不随波逐流,而自有其内在的东西。他从画坛崭露头角至今已经20个年头。众所周知,这20年来油画界的变化很大,他那一辈人差不多一同起步,却向着不同的方位辐射出去。而各有其成长之路,其中固守在写实油画上的有一拨人,而马琳尤其稳定。他两度到中央美术美院进修,随后回到冀中故乡教画,在故乡的几年中,令他心神流连的还是那山野间和城乡人民生活过的地方,后来调至北京多年,画面上呈现的依然还是同样的景象,即使远去新疆、西藏,也不忘关注乡野大地与其上的百姓。
马琳沉得住气,一直保持着 “盈科而后进” 的从容姿态,变化也随之而来。在近期的画作中,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一种新东西的生成。这“新”,一方面体现在精神气度上,越发深入地捕捉到平民生活中那种自然流露的动人气息;另一方面体现在使用技巧上,自朴素中经营有度,而于虚实间显示出一种朦胧,堪耐玩味,表里两者又能融合为一。
马琳最喜欢画旷野。那里有风云、积雪、路上的行迹车辙、灯柱线杆,还有阳光,它如泽披万物的温暖之手抚摸着眼前荒寒的一切,同时又用光与影的交织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无尽的坎坷。画家知道这方后土的历史艰难,又谛听着她如今每一处新的响动。
在2002年画的一幅《沉寂》里,矗立着一块公交车的站牌,它孤寂的身旁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有阳光照在它锈迹斑斑的身上,温暖的光线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远方,不禁令人期待;待开春之日,乡亲父老们又将在这条土路上热闹地来往。马琳早先画过多幅这类的旷野,到这一幅成了不言而自情深的朴素之诗。往后几年,他又接连画了一系列的旷野雪路之作:有的在光影缤纷中呈现出一片异样的灿烂,有的将隐约的路基引向空阔的远方,有的用一具全新款式的电话亭佇候来日,有的用纷乱的车辙爬满暗坡迎接曙色。这题为《晨曦》的画作与9年前的《北方三月》可视为姊妹作,但两者的静动与抑扬各有不同,仔细揣摩方可窥测画家蕴藏深久的意兴起伏。同样属于纯风景作品的,还有近两年的新作《拒马河》和《十七渡的河岸》,画作中马琳用老旧的“酱油色调”把风景画得如传统山水画般的浑厚苍茫、落落大方,堪属精品。
马琳喜欢画马,尤其是在荒寒景色中独行的马。这个历来受人喜爱的题材,他情有独钟,并着力地引入了自己的心思。记得唐人韦应物有一首咏胡马词,写古时燕支山下“边草无穷日暮”之境。马琳的马也写一种孤寂,但与古味不同,它于悠久的历史感中寓有新意,这是一种今日的徘徊和张望的心智之化身。如果说10多年前的《寒冷地带》用叠加的景物交织成繁复的戏剧性场面,而将荒寒寓意于大晃动之中,并随之逝去的话。那么近年的几幅作品反而更为安定而温煦。我个人更偏爱的还有《惊蛰》一幅,因为那蹀躞街角的白马与整幅光影斜注的结构更浑然一体,我们几乎可以感受到时光悄移的脚步,从而领悟一种人生静境的意味。
他在人物画方面操心更多。说他操心,是指他不倦地反复摸索的状态。我在上文中提到他的画早前曾有生硬做作的痕迹,主要就得自于对其人物设计与描绘上的印象。当然,那样的设计是精谨周到、顾盼多姿的,但如张彦远画论所说,未免“外露巧密”了。【1】我注意到评家们重视他在保定时画的一组《急雨》系列,大家对他那一段创作过程也很熟悉。那时他的画室就在保定市的校区里,平时常与学生在一起,所以他能将形象的现实感更强烈的把握住。而且他对青年人的那种急切的寻求、探察、期望,但又不确定的心态深有了解,这就提高了画中人物的可亲信度。虽然,这里面也隐藏着既要塑造大动态透视形体、又要达到形神兼备的困难。可能这种手艺功夫的重要性有的评家尚未注意到,但马琳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以后几年里他是以沉着的态度硬啃过来的,毫不惧怕避入软滑。而同样画雨中人物的《红灯》反而较少受到评家注意;可能由于大场景中拥挤的人流画得太过含混,以致将现代小城生活气息的那种真切没有充分表现出来。其实这幅画潜在的精神能量是巨大的,如果加工出来,估计会比《急雨》诸幅更有分量。后来他的人物形神塑造能力果然强健起来了。
他在女人体作业上就很到家。2007年的大幅作品《深色的背景》,不但扫去了时下常见的沙龙趣味,而且画面中人物的身姿和布纹的运动以及细节显隐,都成节奏之韵律展开。2010年较小的一副斜卧《女人体》,比前一副更加含蓄纯净。由此可见马琳几年之间在人物画上下了多少功夫,进而取得了多么大的主动。在这样的新水平上,近两年取材于新疆、西藏两地采风的人物,除入展的3幅外,还有架上未完成的,标志着他的创作已跨进新的高度。那幅《热风》光影恍惚中的姑娘凝神含睇之生动是马琳画中心有的精彩,即便那白衣衫稍显琐碎,却也在画面整体所表达出的恍惚感下变得和谐起来。藏民3幅(《天际》《圣山》《吉祥云》)则把他最主要的一种题材——大自然中的个体人物——发挥到迄今最好的地步:人物结实、画面整体和谐,还有那始终在马琳的作品里像基因一样发挥作用的主题精神,那就是画中人面向世界的深情张望。那位藏族妇女扑在旅行车窗上向内窥视这个瞬间的动作捕捉得很好,它与横陈的浓云相对衬,透露出对于闯入此间的新事物的内在兴奋。只可惜的是,这个局部过度隐藏了,倘若略作一点冷灰色的勾描,就会跟晴云相对唱和起来,那才妙呢。总之,大家兴奋地看到,马琳的这创作都深刻地表达着他作为艺术家的诚笃情志,使他的艺术正在走向自己的成熟。把上面的分析放在一起,还可以引发出一个概括的认识,那就是研讨会上陶咏白等几位同志提到的马琳作品表现出的“写实的现代性”问题,尚辉说是“本土性”与“当下性”的对接,这“当下性”比“现代性”在时代的指涉上更具体。我很高兴的附合此说,觉得这不但提升了大家对马琳本人艺术特色的认识,而且把问题提高到了一个对现实油画有普遍意义的课题上来。平时我们容易把诸如马琳这类的油画风格都简单地归入为写实一派,视之为传统一路,其实不然。现在我们的写实油画不但与西方油画原生地的那种“写实”概念已有了很大不同,而且也与改革开放前我国的写实油画有了明显的变化。许多画家都在当下的“情境”【2】下探索出各自的面目。以马琳来说,一方面,他的作品在精神性上,用脉脉情深传达着古老乡土的现代化信息,荒寒中的温暖、急雨中的张望、沉寂中的躁动,呈现出现代诗性意象的特色;另一方面,他的绘画语言也在传统的写实基础上逐渐转向重在主动营造“有意味的形式”那里有单纯的朴素、以虚静取胜的特色,使我们看到一种清新的创造气息。所以在马琳的画作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写实的现代性的依稀显现。这样的观察是否准确,希望能得到讨论。我们知道,很多油画同行都在各自的探索领域中纷纷闪光,如果把许多画家微观上的东西集中起来加以研究,就能汇合成宏观上大成气候的景象,那就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也必将有利于中国特色的现代油画的建设。
【1】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有论“夫绘事最忌形貌采章历历俱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一段
【2】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末章中谈到“situation”,范景中译为“情境”,与后现代文论中所谓的“语境”一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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