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来源的作品,需要些许耐心,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和画家一起,从变动不居的生活状态抽离,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从时间的沙漏,从关闭了喧嚣的“此在”世界,聆听来自画家内心的诉说和真实回响。
在路上:一个人的两座城
在来源为数不多的风景作品中,有一个他反复表现的主题,那就是道路。这个主题呈现在画布上,则成了他的《在路上》和《路口》系列。
《在路上》系列中,向前延伸的宽阔道路,急速变小和在远处交汇消失的风景、大片蓝色或灰色的天空、折射在路标上的明亮光线和色彩,赋予画面极强的绘画感,使得画面中尽管看不到一个人,却时时透露着生命的不安、灵动和奔放。也许,“在路上”这样一种持续出发、不断抵达的生命情态,原本是艺术永恒的母题,更以某种温婉的方式打动和召唤着画家,所以当内心的呼喊转变成不受羁绊的画面,画家本人也似乎早已疾行于他自己真实的艺术之路上了。
对来源而言,“在路上”的曼妙之处,还在于它连接了一个人的两座城。也许在路的两端,曾有些许的犹疑,莫名的怅惘和没来由的纠结。但是在路口,总也有熟悉的风景,充满可能性的选择,有等待自己的亲人朋友,回家或一种酷似回家的感觉。
因此,在他无数次走过和驻足的路口,来源以路上行人的视觉和姿态,用延伸的街道、斑马线、房屋的轮廓、空中的电线向我们呈现了他所观照的场景,场景中物体彼此独立又互为参照的空间关系;他用光秃秃的枝桠、散落在天空背景中或稠密或零星稀疏的叶片传递有关季节的消息;用指示灯、比砖石原色更明亮的红色、修旧如旧的奶黄色墙立面渲染某种远古又当下的氛围。虽然,他未曾用全景式的画面来表现他学习和生活其中的城市的整体面貌,但是经由“西湖大道”和“柳浪闻莺”等路口,他描述了不在场却可想望的家园:美院,他艺术的起点和浸染其中的学园;杭州,他成长生活的根和倾心的江南。只是那样的家园和城市是由一个个风景的片段织续而成,在那里,整体寓于对局部的想象、整合和延展之中。而在路的另一端,上海,有他生命中同样重要的师长,他继续求学的足迹,城市的另一种质地和风情。他以城市过客和观察者的角色,描摹泰安路、衡山路以及武康路上那些殖民时期留下的印记,如何在繁华和沧桑一同落尽以后,呈现它们今日真实的面貌。而他自己,也在对城市展开的愈加温暖和深厚的笔触和色调里,尽情呼吸,尽情享用,一如他自己作品里的红酒,忘我沉醉。
“微”生活:心灵视域的人文关切
来源的人物作品,没有庄严主题,也没有宏大叙事,相反却以极简的生活场景,人物瞬间的表情思绪,及其与周遭坏境的共融共生,作为其关注和捕捉的重心,并借此传达出他眼中所见的真实。换句话说,他选取了表达生活和时代的另一个灵感生成域,即个人空间、精神生活和心灵世界这一“微”生活视角。
在来源那里,写实对真实模拟无限的接近让他着迷,写实于他,既作为表达方式也是表达内容本身,是视角官能和身心体验的巧妙融合。维米尔作品的抒情格调、静谧诗意和凝固深沉的美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洛佩斯慢工出细活的严谨画风也影响着他的创作风格,给他以各种启示和顿悟。
与表达心灵视域的精细和微妙相呼应,来源选择了雅致的用色基调与和谐的光影效果。在《灰蓝》中,来源运用了大量的冷灰,并将作品的色调组合减到最低,他耐心寻觅着“那蓝色的灰度和灰色中蓝色的饱和度”,暖色的头发,透彻的皮肤,以及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的轮廓,在灰与蓝的边界,生长出一种柔软的力量。至于在十一届全国美展中获提名奖的《弥漫》,则如同运用黑白胶卷冲印彩色照片一般,给出了大片层次不一的白色,连着少量的浅咖和深灰,与女孩向往的眼神、被阳光照耀得透亮的面庞一起,渲染出一种圣洁的光辉。而在《有多少消失有多少留存5》中,我们看到光线从右上方漫射而下,模特偏向一侧的面孔与背心、裙褶的暗影流泻衔接,臂弯的弧度和手指的情绪传递出一种舞蹈般优美的肢体语言,墨绿的圈椅和点缀的红布使画面更有空间感,却又不影响整体的柔和有致。
当来源试图以写实表现真实和唯美时,他也不自觉地传达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动不如静有戏,靠近不及躲避深情”——在《寂静之吹拂》系列中,他的画面,常常会呈现主体的缺失和不在场感,或者说对主体有意识的“非强化”。这使得他的人物常常以非直视的方式与面前的人事和世界保持一种距离。有那么一些片刻,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放慢或停顿,忘却或过滤,都有一份确切的宁静,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惊动和干扰他们,又似乎害怕稍有一点声响就会打破和谐——暖暖的阳光,放空的时光,冥想或半沉睡的状态,那是逃避?是沉溺?还是心灵与纷扰之物或喧嚣世界有意而坚定的疏离?当我们看到《寂静之吹拂1》中人物与周围物体如此贴切,彼此联系,缓缓对话时,我们无疑已找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并由此读懂画家所传达的人文情怀。早在2004年,该作品就获得第十届全国美展铜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弥漫的自我: 寂静时光里的情感密码
“弥漫”两字,既是来源人物系列中的一个个性化名称,也是画家无处不在的“自我”显影。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来源会告诉我们,实际上他画的每一个形象中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或者毋宁说就是他自己。当我们冷不丁被这句话触动时,似乎同时也获得了深入其作品的另一个视角和路径。
“自我”首先弥漫在画家营造的寂静空间和氛围里。来源作品中人物所处的场景,似乎除了画室还是画室。百叶窗、桌子、水杯、盆景的局部、画架、一小片地毯、沙发或椅子,那几乎就是一切。虽然他那么克制地安排着自己呈像中的物件,然而每一件器物却都融入了他的敏感和情绪,从而使得“物和器物仿佛盗取了人的灵魂般具有了神采”。
“自我”还表现为一种来源式的追问和独白。在《如果》之一和之二中,来源画了女孩斜靠或安坐在椅子上的神情。此刻,女孩与观者对视的眼睛并无戒备,而是就那样安然静默地看着你,再看着你。我们无法确定究竟是那清澈的目光在期待某种“如果”的可能性,还是画家本人在追寻一种原本可以不同于当下的虚拟生活情景。然而生活其实终究是没有“如果”可言的,最终,浅色的咖啡和冷灰的墙面一同隐没在更深的咖啡和褐黑色的时光里,连同女孩胸前偏向一侧的吊坠,和那轻轻托着腮帮的优雅之手。
由此,有关“如果”的纠结继而引发了来源对逝水年华究竟“有多少消失、有多少留存”这一带有恒久色彩命题的进一步追问。
《有多少消失、有多少留存1》中,女孩端坐低头,无法看清的表情向下藏匿在白色的裙裾中,来自画框和桌椅的一些平行或垂直的线条架构出她所处的方位;有时候她站立,眼睛凝望前方,仍穿着那件自己最喜欢的嫩黄线衫。别具意味的是,她的右手明明搭放在面前椅背的某处,却又似没有着落、无处安放。她也许刚刚从先前的座位离开,缓缓行至现处,场景和场景之间只是她连续动作的分解及定格。可是对画家而言,那究竟是眼前真实的场景,还只是他记忆中一再闪过的动感形象呢?
就是在这般虚幻的不确定性中,画家敏感的眼睛再次看到了提着蓝裙子的女孩,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室,在谜一样的哈莫修依的画作前,在楼梯的斜线和矗立的画架旁,她从所有那些事物中浮现,一如聂鲁达诗歌中的“梦的蝴蝶”,如同“忧郁”那个词本身。她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画家只能借她的沉默与她说话,她就像拥有寂寞与群星的黑夜,遥远而明亮。2011年,这件充满画家灵魂的作品获得了第四届全国青年美展的最高奖。
在“留存和消失”系列中,其实也包括“寂静之吹拂”, “寂静与光”, “弥漫”等系列作品中,我们不止一次、反反复复地看到模特眼神中同时闪烁的一点落寞的光,和憧憬时投射的出神的光——来源说,他知道他和有着那样眼神的模特的内心是重合的。他把笔下人物呈现出来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他努力学会和自己相处的过程。喜悦与悲伤,消失或留存,所有这一切于庸碌、嘈杂和苟且的日常生活,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人们呼唤和向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贵理智,然而在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流和相濡以沫的时间之链中,画家和他要表现的对象,以及自己营造的小小王国早已休戚相关浑然一体,当他们彼此追忆共同怀想之时,他要将那样的情绪在画面中镌刻,绵延,直至永远。换句话说,“自我”在不间歇的追问和心灵独白前,终于找到了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并且和画面中的人物完美融合。
不止于此,来源并不讳言,他笔下女人的姿态,有时更似母亲温婉的面容或是懵懂中眷恋的爱情的脸庞,但这些联想均无特指而朝向一般,如果他由此表述了观者的某些共同历程或期待,他作为画家的生涯也臻于完美。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显然已把自我拓展和弥漫为一个更普适的范畴。在这个意义上,来源作品中透露的情感密码,也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的情感密码。
未来还会有路口,还会有新的选择,但是来源知道,无论寂静还是飞扬,他将一直在路上。
生活依然生动而淡泊,那些琐屑或持续的经验,也许消失,也许留存,爱和关怀,终会诉诸笔下凝于画面。
来源用倾注和沉潜,描绘了美和心灵,于忙碌和纷繁之中,注入了清新和宁静,祝福他和他的作品,在时间里真实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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